风云渡

难得轻浮 且去潇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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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间情爱千千万 我为何要赞颂贪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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墙头太多遍地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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偷换(上)

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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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是我第一次见他,多半也是最后一次。他们从窗户进来,我刚好一刀砍中人肚腹,迎面两道剑影映着月光划过。他出落成了一把剑,跟在那人身边,轻轻巧巧落地,剑上血迹鲜艳,双眼清澈见底。

    我们打过照面,好像谁从来都不认识谁,但我看见细长眼睛那人在轻笑,然后转身就走。他跟着便要跳上屋顶,忽然回头问我:“你知道江湖是什么吗?”

但我没有回答,我们只是第一回见,然后他便走了。

    而我总会得到答案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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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岳叔,江湖到底是什么啊?”

    岳公子觉得自己已经第一百零八遍听到这个问题,也是第一百零八遍给了同样的回答:“你自己瞧啊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看到的东西太多了,有山有水有花有树还有好多人,他们都是江湖吗?”

    岳明辉走进客栈要了壶茶,对身后的少年和颜悦色:“你要用心看呀。江湖,我看到的是我的江湖,你的呢得你自己想,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,哪怕你是个江湖里的小虾米,你也有自己的江湖啊。”

    灵超拗着两道眉,撅着嘴认为岳叔又在糊弄自己,气撒在伙计头上。伙计也不是个善茬儿,跟灵超放狠话:“小孩儿,我们这客栈可不是那一般的客栈,出几条人命也不算个大事儿,我不跟你计较,谁知道你有没仇家,带着甚么恩怨?保不准这是最后一顿饭呢。”灵超站起来便要去打人,岳公子把他按下。“吃你的饭,”他说,“我们要在这住些时日,你小身板还不够人一巴掌。”

    灵超也不傻,这客栈掌柜伙计客人绝大多是练家子,最像常人的倒是他和岳叔。岳明辉把公子衫穿的起劲儿,打扮成油头粉面,脚底却扎实,伙计因此没赶人。但灵超却知他岳叔纯粹是个真公子,学问很好,武功很差,偏要走江湖,幸而未招几次是非,尚乐得潇洒。

    在这江湖上招惹是非一点也不难,多管两桩闲事,保你焦头烂额,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弯弯绕,更何况练武的人不大爱讲理,道理只在寻仇时讲,也没人管理歪不歪,只看谁活着。灵超觉得岳叔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,却在这地方破了例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客栈的一夜鸡飞狗跳,这二人睡得倒熟。破晓前却生了变,有脚步声落在屋顶,岳明辉翻身而起,爬出窗子,他翻上屋顶时,第一线晨光刺破云层,杀人者却连刀光都暗,被血色遮掩。他想要往前看个究竟,提着刀的正从楼里出来,照面一打,岳明辉向后连退三步。

    杀人的是个傀儡,五官模糊,双眼似乎有,却空荡荡。皮肤是木头纹路,刀嵌在手里,平平一跃,朝东方去了三丈。岳明辉从未见过,忙追在傀儡身后,胸膛里灌了风,一颗心狂跳。傀儡纵跃极快,影子揽下朝霞落在岳明辉眼睛里,变成五彩斑斓的黑。他出城镇,进了密林,岳明辉不再追,这已到大山脚下。他转身回客栈。

    灵超在呼呼大睡,感觉自己被人看了一眼,忽然便惊醒,立刻要和岳明辉吵架。对面床铺却空着,扒窗户往外瞧,瞧见岳明辉追谁的背影。他以为钱被偷,却发现包裹放的好端端。“岳叔疯了吗。”嘀咕完又躺下睡。

 

    岳明辉回来叫他起身洗漱,灵超收拾收拾,好个俊俏少年。他还未问,岳明辉便说今日要出门,让他自己在客栈,糖和点心都买来,若要去镇上看,莫惹是生非,岳叔可没本事救他。灵超低着头嗯嗯啊啊,一双眼却滴溜乱转。

    他尚是个孩子,心思不多,好奇心重,胆子很大,头脑又灵光,心里有杆子称。岳明辉心里头有了一点差池,那杆秤就歪歪斜斜,咣当作响。灵超于是打定主意。

 

    岳明辉吃罢饭便上路,心里只藏一点忐忑,脚步轻盈,到密林边,往前是苍茫山岭。他走进去,不知自己是要入桃源还是险境,可他别无选择了,那晨光里的黑影仿佛已经勾去他一魂一魄,让他心甘情愿去黑暗里探寻,像奔赴一场疯狂梦境。

 

 

    山中真有楼阁。

    江湖无人不知隐阁,却不知它隐在何处,只知它仿佛没落,杀人不比从前多。江湖太大,能杀人的除隐阁还有千万,因此江湖人不在乎。李振洋也不在乎,他正看那具傀儡,形色完全,毫发无损。他在傀儡面前抬手,指尖微动,傀儡便跟着伸臂抬腿,听话得很。李振洋又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没气息,便只能是个玩意儿。”说完他不再看这具能杀人的,转到别处去。若是隐阁的先辈见到他满屋傀儡定会欣喜,却又要着恼,这门能呼风唤雨的手艺,被他拿来做成许多不能杀人的傀儡。高矮胖瘦不一,五官模糊不清,背后都有月牙印记,朱砂描摹,鲜红欲滴,是他李振洋的手笔。

    他对这些似乎看得很重,又像是不大在乎,齐齐摆在屋子里,每日来看一眼。他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,对江湖事快要失去兴味。今夜却不同,李振洋腰间别上剑做个装饰,去会一位江湖人。他纵身跳上梁柱,宽大袍服扫过古老的横木,走起来悄无声息。李振洋在心里骂,这地方不能点灯,就太鬼气森森。

    岳明辉站在一处厅堂,不敢再走,却是因为屋里点了一盏灯,不见人。他找到此处已打着十二分警醒,四下打量,屋子空荡荡,却似常有人来往。岳明辉猛地向旁冲,长剑刺入他脚边,寒芒闪烁,气势凛冽。

    “深夜来访,不走正路,有何贵干?”李振洋说话懒洋洋,却咄咄逼人,和剑一般冷。

    岳明辉瞧不清他面目,却不急躁,抱拳行礼说句打扰了。李振洋就更不急,坐在房梁上一条腿垂下来晃悠悠,听岳明辉说场面话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二人在此打太极,灵超那厢却提心吊胆。他偷偷跟着岳明辉来到山里,竟也误打误撞摸来隐阁。费劲翻进屋子,恰巧见到一屋人影。灵超心跳得像擂鼓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准备着突如其来的攻击。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,他的大胆发挥作用,开始走近那些黑影,接着惊讶地“咦”了一声,又忙捂起嘴。围着一尊矮胖傀儡转一圈,瞧见手臂上有个机括,伸手一扳,傀儡身子猛地一震,便开始手舞足蹈,原地打转。

    灵超没甚童年,见到这个玩物,眼睛瞬间亮了,开始寻摸这些傀儡的机关。他浑忘记身在险境,将屋里傀儡挨个开过去。李振洋这屋子傀儡也做得忒精细,动作竟各自不同,神态笑貌栩栩如生。灵超开过一遍,见旁边还有一间屋,便走进去,其中只一具傀儡。

这傀儡甚高大,做工却粗糙,虽轮廓英武,但连眉目也无,远不及外面一众。灵超嗅到一丝血气,低头看去,见到一把刀,像是嵌进木头里。灵超想起早上情形,心念电转:“莫非岳叔为寻此来?”

    还没来得及细想,外面有脚步声近。灵超一个激灵,矮身躲进旁边香案下,放桌布遮住。只听有两人进来,你一言我一语,听声音其中一个正是岳明辉。灵超暗自出了口气。另一个声音却没听过,透着一股子懒散。灵超心想:“这里傀儡想必都是他做的,莫非是个木匠?”那人此时却笑起来,声音稳稳传进灵超耳朵,震得他头昏。灵超心下骇然,再不敢小瞧这位“木匠”,只得屏息凝神。

    

    岳明辉将自己找来的经历说了,一句“仰慕手艺惊艳”似乎大大取悦了李振洋,从房梁上落下地来和他交谈。岳明辉眼神一扫,李振洋落地时不急不躁毫没声响,身量比自己还高,一张笑吟吟狐狸面,黑沉眼里有些光。是个不好对付的,岳明辉更打起十二分精神,笑容愈发诚恳。

    李振洋听他一通吹捧,似乎有些飘飘然,一句“你可要入我隐阁”飘出口,又像生出几分悔意,但岳明辉脸上三成惊七成喜,几句话便把他架上高台撤了梯。李振洋也只得挥挥袖子,示意岳明辉跟着他前去拜先辈像,行入门礼。刚进屋门,那具清晨见到的傀儡就立在岳明辉眼前,他不由得被吸引,上前仔细端详。“是个大个儿。”岳明辉笑着说,李振洋有些敷衍:“毕竟杀人用,骨架更硬些。”他见岳明辉在那傀儡前转来转去,不舍得离开,便打趣:“入了隐阁,这些便会慢慢教你。到时就算你想抱着这块木头睡,我也随你去。”

    岳明辉不胜惶恐,也有期待。他确实看重这能杀人的傀儡,李振洋这般发了话他也便来在供桌前,等李振洋带他行礼。李振洋却连过场都有些懒得走,从旁拎过一只酒坛倒出两碗,一碗递给岳明辉。“喝罢酒,鞠个躬。如今隐阁只我一个,没恁多礼数。”岳明辉接过来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他二人站在屋子中央,灵超藏在供桌底下,傀儡立在身后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岳明辉喝下酒,笑容还没攒起来,就倒在地上。李振洋放下碗,叹了口气,说这人看着机灵,也还是被贪念冲昏头脑。灵超吓得更不敢动,听外面踢踢踏踏一阵声响,又静了半柱香,才小心翼翼爬出来。顾不得腰酸背痛,急着去寻岳明辉,心惊胆战摸着黑跑,总算在一间厅堂找到人。岳明辉安然无恙,蹲在个台子上看那具盘膝端坐的傀儡。灵超扶着门框,瞪大双眼,跑得连连喘气。岳明辉看到他也有些惊奇,叫了声:“小弟?”又招手叫灵超过来,问他怎么找到的。灵超断断续续讲了,岳明辉有些心疼,安慰道:“苦了你了。”

    灵超这才有心打量四周,灯烛点了十几盏,整个厅堂明晃晃。正中是个阴阳鱼的台子,傀儡坐在黑鱼的白瞳上,额头贴着一张符纸。台子底下像在烧着什么,满室药草味道。灵超恍然,这好像某种仪式,就仿佛……

    “你岳叔刚刚差点把命给了这傀儡。”岳明辉笑得漫不经心,灵超一阵后怕。“幸亏我有些准备,”岳明辉感叹,“但,小弟啊,你好不好帮岳叔个忙?”

    他看着灵超琉璃似的双眼,身后傀儡额间符纸燃烧,缓缓抬头。

 

    “小弟,我们就差一步了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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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当我逐渐恢复记忆,好像看清了整件事情的全貌,却又有更多东西隐在了黑暗里。即便如此,又如何呢?我已成一柄剑。

 

    那我要成天下最锋锐的剑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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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李振洋走向那间厅堂,嘴角含笑,面色仍冷,带一支蘸了朱砂的笔。他走路的姿态庄严洒脱,不疾不徐,这数年来好像已刻进骨头。他推开门,黑鱼的白瞳上少年盘膝而坐,双眼瞌着。李振洋看向另一端,昨晚的人已碎成一堆木炭,他勾勾唇角,又折回赤身的少年面前,拿出个青色小瓶在他鼻尖一晃。接着按下旁边桌上机括,阴阳鱼嘎吱声响陷落地上,只剩下白瞳托着人。

    少年对自己的苏醒很是不适,低着头想要将腿落在地上,李振洋说:“别动。”他转到人背后,提笔要在那熟悉的地方落个记号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失策了。

    朱砂全涂给地板,李振洋一瞬间将什么都忘了,箭步到少年面前捧起他的脸,是一张他全然陌生的俊俏面孔,手指停不住的颤抖。少年和他对视,琉璃似的眼底茫茫然,像张白纸。李振洋再开口,声音浑不是那样冷淡:“你姓李,名英超,”他又喃喃地将这名字念了一遍,“李英超,我是……你兄长,总算……你总算是……”他哽咽难言,再讲不出什么,一把将李英超揉进怀里,痛哭失声。下巴快压住蝴蝶骨,泪水流下去,铺在少年的雪白肌肤上,漫过脊背上红色月牙的胎记。

    李英超仍有些初临人世的茫然,却似乎懂得李振洋。他试着环上兄长的背,黑色袍服衬得手臂刺眼的白。他试着开口说:“哥哥。”

 

    像是个饵,头脑里有什么被牵动,疼痛得像要炸开,李英超此时又怎知遮掩,他拧起眉毛,声音发颤:“哥哥……头痛……好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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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岳公子透过细竹帘向外望去,山色倥偬,已能闻到些雨水气息。这是他们离开隐阁的第三日,轻便马车几乎未停过,一路南下。岳公子伸展了胳膊,狭小车厢里地方不大,拳头塞到了旁边大个子耳畔,大个子偏偏头,给他多留出些空。岳明辉笑了,顺手往他头上抚一把,看着他乖顺缩着腿的样子,又出言安慰:“凡子委屈你了,我们很快就要到了,再忍忍。”

    他给大个子傀儡取名卜凡,不凡。卜凡“嗯”了一声,依然毫无怨言。岳公子觉得或许他尚不知委屈和怨烦是什么,当年教他活傀儡的方士说,傀儡刚苏醒时,心智一日三年。此时才第三日。他看着卜凡发呆,细细回忆整件事有什么差错,从那方士的话开始,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,让他的傀儡目不能视。

    卜凡的眼睛仍透是着木色,不能见物,岳公子看得心焦,扯块青色布条蒙在他双眼,倒给他又添几分肃杀。

    岳公子闭上眼睛,在心里叹气。卜凡的手却探着他的脸来,若即若离的,最终落在他眉头上:“不要皱。”

    岳公子抓着他的手放下,说:“太久了,习惯了。”卜凡不知道他为什么发愁,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。岳公子的手没放开,他也不敢动,暗自希望能这么给他些慰藉。他还未算彻底苏醒,心智半明半昧,在这一道上着实笨拙,除了陪伴更无什么好办法。岳公子的气息渐渐沉稳,卜凡试着贴近,让他倚着自己。过了许久,也沉沉睡去。

 

    第四日他们终于到了。岳公子带着卜凡下车来,眼前竟是处青楼,白日里略微冷清,却着实不是个小地方。岳公子熟门熟路进去,楼里众人见了他都要躬身行礼,恭敬叫一声公子。卜凡虽目不能视,但耳音聪敏,听声辩位,一路紧跟在岳公子身后。他还从未遇过这般阵仗,香粉扑鼻,莺莺燕燕声音娇柔,一声声唤“公子”。手上似乎触到谁的薄纱衣角,惊得他原地站定,低声叫前面的人:“岳……岳公子!”

    岳公子心里有事,原本埋头在前走,刚踏上台阶,被卜凡低沉的一句叫回神来。扭头见大个子跟在他身后,周围姑娘们都好奇地往他身上打量。卜凡身量够足,相貌刚毅,也甚出众,岳公子她们不敢招惹,跟在后面的这位多多少少招了更多目光,再加上卜凡双眼蒙着,她们就更多几分大胆。岳公子见卜凡拧着眉头欲言又止,瞬间就明了,也随即莞尔。卜凡或许连提刀杀人时不会皱眉头,这时却有些慌张为难了,到底还是个孩子。他挥手让姑娘们都退下去,叮嘱卜凡跟紧他。卜凡立马像是得到什么赦免,两大步赶上岳公子,还伸手牵着他衣袖。

 

    他们安顿下来,一切布置停当,岳公子才注意到卜凡似乎在思考什么,想起楼梯一幕,忍不住要逗他:“我们凡子想什么呐?莫不是刚刚害羞,现在后悔了?”卜凡说:“有点后悔。”

    这可叫岳公子刮目相看:“哟?我们凡子这么……”“我可以不叫你公子吗?”卜凡突然问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她们都叫你公子。我不想也……我不想和她们一样。”卜凡走到他面前,声音低落。

    岳公子对手下人向来温和,年轻者更甚,灵超就能和他混得像没大没小,而卜凡更不同,是因了他才活的,虽然这其中有些别他因素,但他对于岳公子确实算独一无二。因此卜凡等了片刻,就听见回答。

    “好。你想称我什么?以前有个孩子叫我岳叔,你……不然称我一声父亲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没有人叫你的名字?”

    “岳明辉。这名字有点普通吧?多半因此大家不爱叫,我也没甚方法,毕竟嘴长在大家身上,而且岳公子也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。”卜凡打断他,下了决定:“我叫你岳明辉,只有我。”

    岳明辉看着他,眼睛笑弯起来:“好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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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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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剩个下

 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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